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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P:- 中国黑龙江大庆
我很小的时候,门前有口大井,每天看着大人们排队咕噜咕噜摇着大辘轳,然后伸手把大柳瓜斗子的梁拽到井淖子边的平台上,我们叫井台,再双手一抡连带着井绳子一同被挒搁在一旁,两手配合哗地一下子呲泄到大马槽子里,再将空柳瓜斗子向大井一丢,只见辘轳把被牵拽得咕噜噜噜极吓人地乱转,那人再探头稍向井下一望,待大柳瓜斗子在井里进满了水,又吃力地向上摇,他连续摇上来几次,大马槽子里渐渐的加注满了清清亮的水,那人开始从一旁的车上缷马,逐匹牵过来饮,喝够了抬起头才把马儿牵离。轮到下一挂马车的老板子上来摇动辘轳,继续向大马槽子里加注水,直到马、牛都喝饱了水,最后的那个赶车的老板子伸手拔去大马槽子的塞子,那大马槽子低的那头下面水柱子一泄而出,喷洒一地,那水顺着小坡往下淌,带携着别的东西流淌到低处,慢慢的流向更远。没有别的大人再用水时我才小心地过去,伸手一摸,常年被井水浸的马槽子里有了衍生物,滑滑腻的,以至于对着放水口的地上也长有青苔,其实,井沿上青苔最多的还数停柳瓜斗子的井台和井淖子的木头上,青苔让井沿终年湿漉漉的。 我们把大井、井台、辘轳系统、大马槽及旁边的栓马桩子等体系合称叫井沿。 那时,过日子的人家,都配有一付挑子,也就是一个扁担两水桶,扁担两端装上铁丝做的扁担勾子,再配上两只白铁水桶做合法夫妻,这一付挑子是生活的必需品。每当吃过晚饭,大人们无论怎么累,都自动地拿起挑子,到井沿排队把第二天要吃的水挑回来,倒进水缸里,算是一天生活的关门动作。 那时汽车少,又罕有大汽车开进屯子,屯子里没有电,还没有人贩子,对我们孩子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井沿,每家每户都对自家孩子是千叮咛万嘱咐,我虽说是处在趴窗户的年龄,可孩子们很少玩在大人的眼皮子底下,我们孩子不是很忙,是大人很忙,大人不是忙着喝酒或打麻将,更不是到广场之上去跳舞,电视、电脑、手机那个时候听都没听说过,大人们都要参加生产队里起早贪黑地劳作,有时劳力收工到家很晚,家人方肯点灯吃饭,女主人把每一分钱都算计着花,舍不得无意义的点灯熬油。大人天天劳作根本没空管孩子,嘱咐孩子井沿危险之后,我们自动成了散养的孩子。 我经常站在自家的窗台上看到社员们胸佩纪念章,头戴仿军帽,排队到一处窗户上印有放光芒“忠”字的小房子前,手举着红皮的语录本,集体背诵一段或几段毛主席语录才扛着锄头下地,那时,时兴排队,不光是学生排队,全社会都在排队。 家家都有红缨枪,学生体育课要用红缨枪练刺杀,基干民兵的红缨枪是真的,是铁家伙,那可是能捅攮死鬼子的真武器,我们尊称为扎枪,民兵把扎枪的红缨梳理得威武英俊,端着威风八面的红缨扎枪去瓜地看瓜,别人没扎枪的就只能拿着镰刀跟在身后去护雷。 离井沿几十步远的队房子后有一些旧大车轮子,那是生产队使上了胶皮车,而把淘汰的大花轱辘丢在房后,便成了孩子们的游乐场,晚饭后我们聚集到游乐场,听说队房子开飞机,便尥蹶子往队房子里跑,一进队房子,就见大炕上有几个拿红缨扎枪的人将大地主王清德双手反架着,头朝外撅着,旁边还有好事的人不解恨,找来弃用的大轱辘车的葫芦头用细铁丝挂在大地主的脖子上,脖子两头铁丝不等长,那人用手一提那个长边,意思是窜窜位置,铁丝就如同刀子一般直切进地主王清德的脖子里,那鲜血顺着铁丝淌到葫芦头上,因为是撅在炕沿上开的飞机,鲜血再从葫芦头滴淌到地上,有了高度,血滴到地上发出啪叽啪叽的声音,有一人突然跑上前好像是扑上去要抢救,被炕上那主事儿的人抬腿就是一脚,把人踹躺在地下,并骂道:“他妈的,瞎嘚瑟!穷贱骨头,对血债大地主你也敢同情?有饭吃了?吃饱了?撑糊涂了?”随之对我们孩子们下了逐客令,我们一哄而散,撤离了飞机场。路过井沿,有稍微大一点的孩子在大马槽上砸下冰块,我们抢着分含在嘴里,一股清流慢慢浸润着喉咙,甚至于心脾都爽透。 我们都在当街玩,突然听到说陆永贵他爹镩井,井沿对我们本就有一定的魔力,既危险又好奇,突然间有新鲜事儿发生,我们从四面八方聚向井沿,先看到的是井淖子上及放水桶的井台上的冰被处理过了,露出来了木头本色,在马槽子旁堆放着一大堆的碎冰,甚至大人们挑水走的道都有所清理,我们小心翼翼地踩着表面上的浮冰渣慢慢的上了井台,见辘轳上多了一条大粗绳子,常年驻扎在井水里的柳瓜斗子反扣在井台上,我们轮番趴井台探头向井下望,有个英雄级大人物,腰系麻绳子荡在井里,双手拿着冰镩子左右开弓,镩井壁上挂满了的冰,人离井挺远就可以听到冰落水的响声,孩子们越聚越多,都等着一会能混捞着一块冰好搁到嘴里含着。井里的冰不是一次成形,一旦得了块,我们还吐出来欣赏那跟雨花石一般的漂亮纹理,再搁含在嘴里享受冰凉,那份凉爽的快感引得我们孩子都候等在前来挑水的大人一旁,好享受那份意外。 家家都廠开窗户,打开房门,房沿子下的燕子窝新茬接着旧茬成功垒接好,燕子们开始讨论最重要的生儿育女大事。我们孩子们脱去厚衣裳手拿鞭子到处追打蝴蝶落。陆永贵领着一大帮子趴井沿捞冰,那冰可好吃了,含着嘴里稍微一啯,冰冰凉凉的水儿从千万个看不见的冰孔里跑出来,迫着人一口一口地往下咽冰水儿,那种清凉的感觉可真好受,得了一块还想得下一块。陆永贵用手拽井绳,以柳瓜斗子当武器,撞向井淖子半截腰上挂着的仅剩冰。 陆永贵上学原高我三个年级,听说学习好,就申请跳级,学习还是好,就又跳了一级,便成了高我五个年级的学生,因而成了我们的偶像,他爹又是负责看井的,还是生产队里打头的队干部,手上又是有红缨扎枪的横人,陆永贵带领着我们井里捞冰,只听大家兴奋的喊声,接着从井里传出冰落水之声,我们轮番挤进去向井里望,陆永贵站起身,拿出撸起袖子的架势去放辘轳把,我们趴望柳瓜斗子的动向,那冰不听话,不愿意让我们吃它,像知道信儿一样,不乐意进柳瓜斗子里,偶然进去,等摇辘轳它又跑出去,我们都喊着指挥陆永贵,几经努力后才算把冰整出来,大夏天的,那冰可是极珍贵的好东西,实属狼多肉少,在分配时陆永贵道:“大地者子就不给了!(大地者子就是大地主的别称)”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里,每个人都是有政治成份的,农村共分五个阶级,分别是:地主、富农、中农、下中农、贫农。农村的天下是贫下中农的天下,当时的风气是越穷越光荣,贫下中农就是贫农和下中农的合称,算是根红苗壮的革命者,贫农最好,是挺胸抬头耍扎枪的那些人,是无产阶级专政的主力军,贫农竟然当着地主的面喊大地主,要知道当面叫大地主就等于当面骂祖宗,可是,大地者子也不敢发作,原因就是穷人翻身得解放,当家做了主人。 一到伏天,井沿上的孩子比平时又多了一些,富足的孩子从家里拿来罕有的玻璃酒瓶子,用纳底绳子系在瓶嘴上投到井下,反反复复地跟钓鱼一般,往瓶子里整井水,可那瓶子不愿意往肚子里喝水,得整好长时间才能把瓶子灌满,那冰冰凉的大井水被提上来,我们都抢着喝,轮喝上一口沁人心脾的清凉水会感到无比的恰意,根本顾不上酒瓶子上的麻绳子碍事,我们喝得肚子都是凉凉的,大热的天能喝上一口这样的井水就好像是我们最大的目标,也算我们玩井沿的最高境界,正在此时,有人在背后捅咕我,回头一看是王清德家的三毛,他高我一个年级,他学习好,字写得也好,下军棋十把能赢我九把,他跑得也比我快,我很服他,我们两家世代友好,他家住在我家前的一大长遛房子里,住那大长房子的人长得都好看,我抽身跟着他到背人的地方,他从挎兜里掏出来一根黄瓜,黄瓜腰上已系好了纳底绳,黄瓜可是我今年首次见到,绝对是馋人的狠货。他告诉我:“把黄瓜吊井水里拔凉,然后,拿回家,我在你家等着。”干这事他比我强,为啥反让我整?我没向下考虑,依计行事,我虽说不是孩子王,个子矮小,可我有三个亲哥哥非常顶事,稍大的孩子没有人敢正面惹我,我顺利挤到井淖子边,把黄瓜吊下井,这一下子把大家都震住了,别人吊瓶子就很有面子,大家都讨好能混喝一口,我吊黄瓜!我把黄瓜在井水里反复嘚瑟,把别人羡慕得闭嘴不再说话。我得意地把黄瓜吊上来一摸,真凉,提拽着绳子跑回家找等着我的三毛,他接过黄瓜随手撅断,大半的给我,我一口下去一股清香飘满屋,黄瓜瓤里柔嫩的口感让我好受,稍微有点涩感,伴着凉爽爽的感觉给了我无限地满足,立马感觉到三毛更加可亲可爱,又咬两口觉得还是时间不够,黄瓜表面凉,里面不凉,我拉着他再去井沿,三毛阻止道:“别了,我刚看到招人烦的陆永贵也在,他惯于欺负人,那井是他家管着,他不能让我去整。” 入冬不久,每家每户都把分到手的粮食搁炕席底下炕干,炕干后轮次序扛到碾道压碾子,那个时节天一亮,碾道就开始有人,生产队抽出两匹最健壮的骏马轮换着拉磨仍不够用。人也不够用,像我一个几岁的孩子都得到碾道帮忙,大活我干不了,就去摇风车子,碾道里最多的是一个个的大笸箩,那是队里的,每家再准备簸箕、扫炕笤帚、麻袋、卫得罗、面口袋、粮食撮子、斗和升都搬到碾道,甚至于烟笸箩也要端到碾道去,不知道那一天我从碾道到家总共跑了多少个来回?几乎把家搬到碾道,然后再倒腾回家,特别是淘黄米时,碾道更是忙,大碾子和大磨盘同时转,大地主家多半排序到黑天,都得端着煤油灯去碾道,既便是排到白天,那些个霸道的贫农也会加地主家的塞儿。 每年到这个时候,女人都搁下纳一半的鞋底儿,拿出来大黑泥盆去发黄面,每家都有几个黑泥盆,我们呼大盆,二盆,三盆地叫,然后烀红云豆,攥豆馅,一系列的动作让女人一直忙到下一年的二月二,该走亲戚的走亲戚,该给孩子相亲的忙着相看,走动的人就多了。 我从井沿上得了个爆炸性的大消息,急跑回家对奶奶学:“陆永贵这下完犊子了!他到老何家找宿(老何家是打山东新搬来的户),正赶上老何家攥豆馅,何家让陆永贵吃,陆永贵装假不肯吃,半夜起来披着衣裳到外屋地下偷吃,第二天一早,何家发现攥好的豆馅少了半盆子,当陆永贵穿衣裳时,何家让陆永贵从挎兜子里掏出来的全是豆馅……气得老何家立马撵陆永贵抱着被子回去……”奶奶接口道:“我早就看到小永贵偷偷摸摸,自家土豆地不摸,专到邻地摸别人家的土豆,他家老辈眼皮子就浅,只知道看眼前利益,总盯着别人家的好,眼馋别人家的东西,一直手脚不老实。你们都不愿意跟小永贵玩,是因为他失德……”我立马表态道:“再也不跟他玩了。”奶奶继续道:“跟谁玩那不是最主要的,关键是咱不能干那下三滥的事!”奶奶继续说道“当年,小永贵他爷给东家当伙计(长工,俗话就是扛活儿的),陆家穷是穷,可他家世代都是难得的好把式,媳妇在伙房给做饭,她手脚不干净,天天往家倒腾吃的,东家睁一眼闭一眼装着看不见,撞上了不点破,后来,众人不乐意,尤其是劳计(短工)找东家反应说她做的饭不好吃,才改让她烧火洗菜加喂猪,灶台上的事不再用她。他陆家不会过日子,家里过得穷,孩子吃不饱饭,小永贵的爹都十多岁还没衣裳穿,整天光着腚到处淘,陆家孩子吃不饱常来咱家偷吃的,你爷爷悄声吩咐——孩子来找吃的,咱只当没看见,别为了一口吃的让孩子挨饿……”听到这,我对陆家产生了鄙视的心理,我想反证一下,说道:“是,他家人都长得狰狞。王二爷(论辈分我叫王清德为二爷,二爷跟我爸同龄)家的人长得都俊美!”奶奶望了望我,解释道:“世界上没有谁不想过好日子的,有人眼界不够,在过日子比赛过程中自然成了输家,受了穷。再说王家——王家的富裕是自己过日子过出来的富裕,不是偷的、抢的,他家丰厚的家底是靠省吃俭用攒来的,他家祖祖辈辈都有好家教,一直教育孩子要长志气,教孩子学解决问题的真能耐,这就是他王家的德。他家的人长得俊俏,那是他家的日子过得好,娶媳妇自然是千挑万选,不俊的姑娘进不了王家门……”奶奶看我听得认真,对我强调教育道:“人到啥时候都要有志气,活着要争气,要讲仁道,走正道……”。 有了偷豆馅的事儿之后陆永贵便很少霸井沿了,转年春天,我家就搬走了,多年后我打听到三毛是某某的党委书记,我跟三毛再没见过面。陆永贵高中缀学务农,他家的传家宝——红缨扎枪是不是还保留着?我不知道。五十多年了,那个井沿早被淘汰弃用,连废墟都找不到了。 |
楼主2022-10-8 21:44:5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