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IP:- 中国四川南充 |
1. 一九九二年我在镇上小学读一年级。 当时我刚刚高过米尺，每天顺着一条河去上学，这条河在我家后面，两岸种着柳树，由北向南，流经两个县城，与另一条河汇合后，流入了长江。那条河上常年游弋着几只鸭子,像是要去远行，和我们上学同路。我们的学校建在河边，被红色的砖墙围绕。沿着围墙，有几颗榕树，几棵杨树。我上学第一天看到的情景就是许多孩子爬上树，叫喊着从上面跳下来，他们口号各异，有的是为新中国冲啊，有有的都是共产党万岁，有的是二十年后我好是一条好汉。我看着他们一个个英勇“就义”，心跳的厉害，很是激动。有一个胖子，不一会就“为革命牺牲”了好多次。 我们的学校很小，教学楼前是一个花坛，被砌成六瓣花的形状。花坛前是升旗台，教学楼后面有一大块空地。秋千，滑梯，兵乓球，榕树下挂着一个铃铛，停电的时候用，空地东面是老师的宿舍，木制房子，青灰色，吱呀响。 我的教室在二楼，透过窗户，可以看到远处的凤鸣山。凤鸣山原先是道教圣地，山顶有个道观，后来不知怎么被废弃了，只剩下一个大园子和空空的道观。后面有一片桃树林，每年四五月份，桃子快要成熟的时候，一个姓徐的老头就会搬到道观里守桃子，我们都叫他徐道长。 2. 凤鸣山是我们常去的地方。 山上树很多，夏天满山都是杜鹃花，我还没上学的时候经常跟着大尧他们去山上玩，大尧读四年级，本来是不要我跟着他玩的，但因为我会背唐诗，就收了我。他问我,镇上人都说你会背唐诗，你背一首给我听听，我就给他背了一首：黄河远上白云间，一片孤城万仞山。羌笛无需怨杨柳，春分不度玉门关。这首诗在《唐诗一百首》里面。诗里有黄河白云，杨柳春风，我觉得很有意思，早就会背了。大尧听了愣了愣。带我上山去了。 道观建在山顶，有白色的围墙。远远就可以看到围墙里的小片树林。大殿在在院子的一头，门常年开着，如同一张打着哈欠的大嘴，像是被明亮的太阳晒蔫了。大尧们进了大堂，就在大神像后面拿出藏着的剑和一本书，上面画着剑法的招式。 他们在院子里照着剑谱练剑，一招一式都很整齐，像是练了很久了。练完剑，就爬上院子里的白果树，坐在上面，大尧说，如果你想和我们学武功的话，就得有一把剑。然后他向我介绍了身边的几个男孩子。接着又对身边的几个男孩子说，他叫竹子，会背很多诗。旁边的马小青说，我家还有一把剑，下次给你带来。然后大尧们开始玩打仗的游戏。一开始我对道观还不是很熟，输了好多次。 每到周末上的时候我就会和大尧他们去凤鸣山，慢慢的我的剑法也和他们一样熟了，几乎不用看那本剑谱。我们不练剑的时候，在道观外的草地上吃东西，饼干，苹果，桔子汁。那是我从家里带来的。郑星星有时候在那里挖草药，百部，哭艾，半夏，瓶耳草，鱼腥草。这些都可以卖。但半夏是有毒的，我们那儿的一个老人，因为服多了药，再也说不了话。郑星星挖了草药拿到镇上去卖。他买笔和本子的钱都是他自己这样挣的。凤鸣山地势很高，站在山顶上可以看很远，临近的镇，附近的村子，远处的河。云很低，抱着远处的山。田地像是涂了色的田子练习本。人走在上面，标点般大小。 我一心想着练武和打仗，以至于在家背诗的时候也要找找有没有关于打仗的诗。我翻来覆去，问我爸里面有没有关于练武和打仗的诗句，爸帮我找了一篇《从军行》，我记住了黄沙百战穿金甲，不破楼兰终不还。告诉了大尧，大尧把两句诗写在了剑谱的第一页。他说这就是我们的口号。 3. 在我读二年级时，关云加入了我们。凤鸣山脚下有一条溪，不是很宽。溪水上涨。上面有一座桥。那天去凤鸣山。雨刚停，路还很滑。溪水上涨。漫过了木桥。马小青说，今天恐怕去不成了。我们站在桥头，准备回去，对面山脚下走来一个人，和大尧差不多大。他背着一个竹篓，在在离那溪水十多步远的时候突然跑起来，在西边猛的一跳，我们还没看清，他就站在了我们旁边。 你练过武功没？大尧望着漫溢的溪水惊奇不已。没有，这条沟，我天天跳，算什么。你也可以跳过去，不信你闭上眼睛跳了试试看。大尧没敢看，我们那天也没去成凤鸣山。而是跟着关云去了他家，他家就在凤鸣山不远处。 天放晴的时候，就渐渐热起来了，周末我们去了道观。大尧叫上了关云。这时候山上的蜜蜂多了起来，每朵花上都有。关云果然很厉害，翻墙，爬树，跳沟都很在行，道观院子里的白果树，我们都是爬上去的，关云在几步远处，一跳就上了树。他上大殿前的台阶的时候，从不一步步走上去，而是一下就从最下面跳到最上面。关云说，练武不是一两天就练成的，要夏练三伏，冬练三九。梅花香自苦寒来。关云能文能武，让我们很是佩服。我们开始在道观里努力练武。主要是练习爬树和跳台阶。每到周末，我的腿和胳膊就会肿胀起来。越是疼，我越是觉得自己是古代的大侠，是战争年代的英雄。 后山的桃树林结桃子的时候，我能跳上三级台阶了。徐道长搬上山，住进了道观后面的厢房。他每天早上来道观，晚上回去。这里人家家种果树，没有什么人偷他的桃子，他要防的，是那些兔子、山鸟和孩子。许多孩子放了学没事干，就会到他的桃园里乱摘桃子。徐道长人很和气，每天在那个桃树林里走来走去，有时候搬一把椅子坐在桃树下看书。他看的书，里面的字我大部分不知道读音，少部分知道意思。 杏子在一个周末来到道观给徐道长作伴。杏子穿着一件旧衣裳，淡青色。我站在那棵白果树下，看大尧关云他们爬树，杏子走了过来，她径直走过草地，没有看我，就好像我是一棵种在路边的树。我看着她走过草地，在道观的一侧的柱子那转了弯，拐进了巷道。草地上有零星的几朵花开在那，像是从她衣服上掉落的几颗红扣子。 杏子和我在一个班级，邻班。她不喜欢和我玩，我倒是喜欢和她玩，假如我有一个妹妹，我希望像她。 杏子在后面的桃树林，和她爷爷在一起，很少到前面的院子里来，一次她回家，走到前院，看到我们在练剑，站在那，看了一会大声说道，你们练的都不好，就竹子练得最好看，像跳舞一样。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，像是什么漫溢了出来。 4. 在我们的小学，每天放学后，我们都要在操场上集合，排队回家。杏子站在另一个队伍的中间。我们县城是全省唯一不对外开放的县城，也许正是这个原因。战争的影响到解放很久还没完全消除。每天放学后，我们都要唱革命歌曲，《社会主义好》、《少年先锋队队歌》、《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》。我们最常唱的是《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》：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，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，爱祖国爱人民，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，不怕困难，不怕敌人，顽强学习，顽强斗争。每天傍晚，歌声响彻整个校园，操场边白杨树的叶子，一片接一片地往下掉。秋末的时候，剩下光秃秃的树干，伸展着，高高的，看上去像是天空裂开了。我们每天仰着头，对着天唱歌，有时候可以看见，成群的大雁低着头飞翔。每次唱完歌，校长说，不准掉队，注意安全。然后我们就回家了。杏子回家的路和我回家的路在不同的两个方向。 我们小学没什么玩的，学校的各种球，排球，篮球，足球，都是用来踢的，破了就往里面塞上草，继续踢。我们下课后踢的球，大部分都是塞着草的。男孩子踢球打玻璃珠，女孩子跳皮筋，看童话书。我常常在学校的图书室借书看，一次在图书室遇到了杏子，她刚好和我借一样的书，一本蓝封面的《格林童话》，我让给了她。如果他是我妹妹的话，我肯定应该让给她。现在他不是我妹妹，我也应该想让给我妹妹一样让给她。 五月是收桃子的季节。收桃子的时候，杏子的爸妈都去了鸣凤山。杏子的爸妈认识大尧，所以那次我们没有练武，而是听了大尧的话，去帮杏子爸妈收桃子。桃子收了之后，徐道长回去了，杏子就再没来道观。我想要是桃子一个月熟一次就好了。我们继续在道观练武。天气渐渐热了起来，大尧已经开始穿凉鞋，来到道观就脱掉鞋，赤着脚。他们在道观里练武，练累了就干脆把衣服也脱了，光着胳膊。一天我去练习跳台阶，惊奇地发现，我也可以相关云一样，直接从最下面一级跳到最上面了。关云说，我们不能天天只在山上练武，我们练成了武功，还得到山下走一走。关云说走一走，使我想起那些学成武功离开师傅的大侠。 我们下了山，来到了后街上，我就住在那。那条后街上有两家杂货铺，三家卖早点的，一家理发店。我们走在街上，脸上露出的是武林高手的表情。路边有几个孩子在地上玩玻璃珠,一个老太婆在家门前榆树下洗头，一个人骑着三轮车，链条哐当哐当地响，一路叫卖着豆腐。我觉得他们都挺可笑的，但又不知道他们哪里可笑。我很希望赵伯伯家的大狗黑子能出来对着我吠叫几声，如果它对我吠叫的话，我一定要让街上的人和大黑见识一下我的厉害，至于怎样让他们见识到，到时候看情况而定。说到做到，我一点也不怕，何况我身边还有关云大尧他们呢。但可惜的是，黑子没有出来。 5. 二年级夏天的时候，大尧关云他们要帮家里做事儿，砌墙，修船，捕鱼，晒草药，抓青蛙，给稻田除稗草。不能和他们一起玩，我一个人在家，觉得有些寂寞。窗户外的路上，每分钟要经过十多辆车，自行车当当响，摩托车嗡嗡叫，有篷的三轮自行车带着乘客，车夫满脸是汗。我喜欢看气派的轿车，喇叭一响，空中的蛾子蚊子就飞到一旁，行人连忙靠边站。 我又背了几首唐诗。《长干行》使我想到了杏子，家临九江水，来去九江侧，同是长干人，自小不相识。我们住在一条河边，来来去去都是从河边走，却从小就不认识。杏子在的话，我想给他说说。一天黄昏，我在街边玩，突然听到有人叫，竹子，竹子。我回过头，看见杏子，她坐在她爸的自行车上，很快就过去了。有那么几天，我每天晚上都做梦，梦见我们站在操场上，唱《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》，我很轻易的从几百人的歌声里找到了杏子的声音。我梦着梦着歌声似乎就变成了床，我睡宰了歌声上，歌声里满是杨树叶的气味。还有一次在梦里，我竟然到了三十岁，我有一个女儿，每天和我牵着手在河边的柳树下散步，醒来发现那个小女孩竟然就是杏子。比起女儿来，我还是更想她是我的妹妹。 暑假有一天关云来我家，叫我出去玩，我放下书包就跟着他出去了。他骑着自行车把我带到凤鸣山山脚下，山脚下的大片田地都种着西瓜，从山脚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河边，田地里建起了许多凉棚，守西瓜的。我去的时候大尧他们已经坐在树下的阴凉处等着了。原来关云是叫我们来帮他们家摘西瓜的。我们在树下坐了一会，关云烦人爸妈就来了，我们一拥而上，就要下田去摘西瓜。关云的爸妈我见过，给我家送过好几次西瓜，他爸是个忠厚人，挑着西瓜往我家一放，我爸问，多少钱？他爸说，九十四斤，三毛钱一斤。他还没说完，我爸对我说，你算算，多少钱？我进去拿纸笔了，等我出来，我爸已经把钱给关云爸了。我爸说，喝杯茶再走。多谢多谢，不用了，他爸把草帽往头上一戴，挑起空筐子，就走了。 关云的爸妈也认识我，他们没让我帮着摘西瓜，关云妈笑的很热烈，很高兴，你也来帮我摘西瓜，恐怕你还抱不动一个西瓜呢。他给我切了一个西瓜，我坐在凉棚里吃起来。关云他们把一个个西瓜都堆在凉棚边。不一会就堆了很高。他们摘了一会就脱掉了衣服。由于人多，很快就摘好了。关云捡起草地上的衣服，大叫着说，走，洗澡去。我们跟在他后面，在田埂上跑了起来，奔向河边。下午的阳光照得脸微微发烫，一头水牛在草地上吃草，它肚皮下的草地上有几只乘凉的麻雀，行走着觅食。我们跑过去的时候，它们四散着飞了开去。 河边有几个人在那洗衣服，桥上有几个孩子，吹着柳树喇叭。我们走到桥头，突然有人在背后蒙住了我的眼睛，我听见一个声音大声笑着说，猜。然后手就松开了，我回过头，是杏子，她大笑着快直不起腰来了。杏子说，你怎么到这里来了，我告诉她我是来洗澡的，杏子又咯咯咯笑起来。 你家里这多远啊，你跑到这来洗澡？ 我跟关云他们来的。 你是秀才啊，也要违反校规私自下河？杏子说着又笑起来，你会游泳吗？ 会。 关云他们托光了衣服裤子，赤条条都下河去了。郑星星很快就游到了对岸，岸上有几个大人叫着说，潜个水看看，看谁游的远，杏子站在桥上也跟着叫着说，潜水呀，潜水呀，看谁潜得远。 郑星星大尧一个接一个爬上岸边垂着的柳树枝干，站在上面，往下一跃，跳进水里，不见了。一会儿又从远处冒出头来。杏子见我没下去，就说，你怎么不下去啊？你不会游泳吧。 我，我今天不想下去。 你是不敢吧，我都敢下水，你一个男孩子还不敢下水。 杏子说这就从桥上走下来，把裤脚卷起来，一直卷到膝盖以上，她走下水，从很浅的河边，一直往深水处走去，她的腿，在河里好像被折成了两截。杏子边走，边回头对我笑，你看啊，你看啊。 水漫过了她的小腿，又漫过了他的膝盖，我有点急了，叫着说，你上来啊，你上来啊。再走就滑到深水里去了。杏子没有想要停下来，笑着向我招手，继续用手抓着裤腿一步一步向前走，河水已经漫到了她的大腿。她说，我都下来了，你还不敢下来吗？敢，我当然敢，你上来了我就下来。岸上的人看着我，我急得脸发烫了。你现在就下来，你敢走到我这里来？我脱掉凉鞋，提着短裤。刚下了河，没走几步，身后的河岸上一阵急刹车，接着有人叫我，我回过头，是我爸找来了。我一下子慌了神，转身急着上岸，小腿撞在了水泥河堤上。我捡起凉鞋，也不顾得穿上，就走到我爸跟前。我把说，把鞋穿上，我蹲着穿鞋，一慌，鞋襻又被拉掉了。我上了摩托车，跟我爸回家去，我坐在车上不断向后望，但是茂盛的柳树挡住了我。后来我独自在家度过了暑假的最后几天。 6. 从三年级开始我们用墨水笔开始写作业，而铅笔只是用来画画，画图。开始很不习惯，墨水常常弄脏衣服，张小宇的墨水笔经常掉落在地上，这样一来他完全变成了个修笔匠，手上、脸上都有墨迹，连嘴里也有，笔尖用手拔不下来，就用嘴。班上别人的笔坏了，也请他助修，张小宇十分愿意。整个上学期，他手上身上涂满墨迹，从没干过。 国家开始实行双休，假期由原来的一天半改成了两天，这样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练武了。山脚下的木桥，在暑假的暴雨中被冲垮了，又被人砌了新的。横搁的杉木露出白茬。上山的石板路在夏天里张了青苔。没过几天又被我们踩得发亮。大尧从家里搬来一个大沙袋，挂在院里的白果树下。我们对着沙袋打拳打得浑身是汗。关云的铁砂掌已经可以轻松地杂碎一片瓦。就连郑星星，抓住树枝，猛地一荡，绕着树枝翻个身就上了树。他用卖草药的钱，买了一把塑料刀，郑星星叫它金丝大环刀，《白眉大侠》里的徐良拿的就是这种刀。 秋天过去了。有一次我们看见了天鹅，在去凤鸣山的路上，郑星星突然叫道，快看，那有一只大鸭子，我们回过头，溪水边果然有一只大鸭子停在那，关云说，那不是鸭子，小心点，关云示意我们站到一边。我们刚要往前走，那只鸭子像是警觉了，在地上走了起来，走了两步，张开翅膀扑棱了两下，飞了起来，先是很低，然后慢慢向高空中飞去。 鸭子飞起来了。 郑星星大声叫了出来。大尧说，不是鸭子，是天鹅，是天鹅。他朝着天鹅飞走的方向跑了起来，我们也跟着狂奔起来，我在路上越跑越快，越跑越快，边跑边喊，天鹅，天鹅。大尧、关云也大声叫着，天鹅，天鹅。郑星星在地上摔倒了，爬起来继续跑。天鹅终于越飞越远，消失了。我站在那里，泪水一下涌了出来。 我们好久才回过神来，上了山，坐在道观的台阶上无心练武，我一遍又一遍想着刚才的一幕，想着想着就要哭出来。我们从来没见过天鹅，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天鹅曾经非来过这里。那天我们在道观里玩了会儿就回家了。我觉得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，不知道大尧他们有没有这种感受。 后来的几个星期，我们在学校，在家里,不断讲那只天鹅，可是谁也没有相信。我说给杏子听，杏子也不相信，她说那是一只白色的鸟。但是我很坚信那就是天鹅，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一只鸟能飞得那么优雅。别人不相信更好，那是属于我们的秘密。大尧说那只天鹅之所以飞来是有原因的，至于什么原因，他也不知道,他只是说，岳飞生的时候，就有一只大鹏飞来。大尧说，只有我们看见了天鹅，这只天鹅一定是为我们而飞来的。大尧还肯定地说，这是一只丑小鸭变的。我们都相信他说的话。 7. 三年级的春天，我们在道观练武，我每天都要到后山去看看那些桃树，我从桃树林的这一头走到桃树林的那一头，再从那一头走回来，看有没有哪一棵树发芽了，有没有哪一棵树长了新叶子，我很希望这些桃树能快一点长出桃子，有一个星期，桃树发芽了。又有一个星期，桃树开始长出了浓密的叶子。然后山下的油菜花开了。 清明节前，学校组织了一次扫墓。大尧他们没有去扫墓，而是去了凤鸣山。那天下着微雨，四月的南风吹得柳絮到处都是，我们给烈士献了花，校长在墓前讲我们县城抗日的故事，然后我们在烈士面前唱了一支歌《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》，歌声振林樾。扫墓玩，大家各自抄近路回。杏子叫住了我说，等会再回去吧。她说，油菜花真好看。我们去那边吧，那边高一些，可以看到整片油菜花呢！ 我和杏子走了几步，在田埂边坐下，大片的油菜地一直延伸到凤鸣山脚下，像是一块巨大的黄手帕。我想大尧他们现在一定在道观的院子里练剑，我不在，郑星星一定拿着我的剑。 杏子说，我挺喜欢看你写的作文的，老师常在我们班念你的作文。 我家有很多书，你要是看了你也会写。 你很会背书，你也教我背背诗呀。 都是我爸要我背的，背诗有什么好的啊。我突然很担心大尧他们在山上看到我和杏子。 我们走吧，大尧他们看到我们就不好了。大尧看见我妹妹玩会说我真没出息。 杏子说，怕什么。突然她又说，哈，我有办法了。我们躲到油菜地里面去吧。 碰到别人的油菜怎么办？ 不要紧，杏子站起来，一把抓住了我的手。 她拽着我，钻进了油菜地，油菜杆被我们碰的簌簌地响，杏子在一个田沟交错的地方停下来，油菜杆高出我们一大截，我们头顶着盛开的油菜花，外面一定不会看到我们。杏子的头发上，衣服上，脸上全是花粉和花瓣。她抖了抖衣服和头，我也抖了抖。 杏子说，我给你说件事。 我望着杏子说，什么事？ 你盯着我做什么？ 我不盯着你，我扭过头。 你看着我。 我又转过头看着她。 你头发上有朵花，杏子伸出手，从我头上摘下了朵油菜花。你觉得你们班的瑶瑶好看不？ 你认识她？ 她常常和你一起去老师办公室。你觉得她好看不？ 当然好看。 那我好看还是她好看？ 一样好看。 你怎么脸红了？ 我没有。 你只能选一个。谁好看？ 嗯…… 嗯什么嗯，谁好看？ 她很爱学习，还会唱歌…… 我还没说完，杏子突然红了眼眶，她站起来，向油菜地外跑去，几棵油菜苗被撞倒在了地上。我紧跟着也跑了出去，不远处的杏子用袖子擦着眼角，奔跑着没有停。我在后面叫着杏子杏子，她还是没有停，她奔跑着，花粉从她的头上飘落了下来。我看着她越过了半空中的几只蜻蜓，然后再田角处拐了弯，透过油菜花，我看见她的影子越来越小。 我独自一人回了家，杏子拉过的那只手烫了一个晚上，我用另一只手握着它，然后又把它放在胸前，最后我枕着手不知不觉睡着了。后来我在学校碰到杏子。她没有像以前一样隔很远就喊我。我很想给杏子道歉，但是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，四月份，道观后山的桃花都开了，我站在桃树下，很希望这些花早点谢了，长出桃子。有那么几天我每天都去看，一天没谢，第二天还是没谢。我想要是来一阵大风就好了，这样桃树就可以早点结桃子了。徐道长就可以上山过来。过了一个星期桃子终于长出了微小的果子。 星期天，我们没去道观，而是去了另外一座山，那座山上的树木比凤鸣山上的茂密多了，都是高大的松树。 郑星星说这山里面不会有老虎吧？ 关云说，有老虎算什么，我们正好开开眼界。 大尧说，老虎要是来了，我们就像武松打虎一样打到它，到时候我们就成了打虎英雄。 山上没有石板路，我们就顺着小道往前走，走着走着路就没了，都叫落叶给遮住了。大尧停在那，不知道要往哪走。关云说，随便走，山又不大，害怕迷路呀？大尧听了关云的，在松树林里左拐右拐。他说着草好有弹性啊，像是走在地摊上，话刚说完，他脚下一滑，突然陷了下去。接着一声惨叫，他陷下去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洞，大尧的大半截子身子现在了里面。我的天! 我们感觉扒开一边的草，这洞竟然是一个陷阱，井里有一个大卡子，大尧的脚被卡在了里面，还好我们把大尧从井里拉了出来，他坐在地上脱了鞋子和袜子，脚背上四个爪印子，一丝丝的血渗了出来。还好是抓兔子的卡子。我们扶着大尧回了家。没想到大尧有四五天没上学，我们都以为他伤得不重，在路上他还一直说着没事没事，不疼不疼。 这件事不知道怎么传到了我家，周末的时候爸妈再不准我出门。我在家很想知道徐道长是不是上山守桃子去了，桃子是不是已经红了。杏子去了没有呢？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道观，大尧他们当然也没有去。快到五一的时候，突然传出消息说，县里出钱，重建道观，要把凤鸣山建成旅游景点。山上开始施工，我们就更去不成了。 8. 快到暑假的时候我们县城一连下了一个半月的雨，发了洪水，开始并没有引起注意。我们县城每年夏天都发洪水，每次我们镇上的街都会变成一条条的河，但街两旁的商店都比街道高出一截，所以每年发洪水的那么几天，大家卷着裤腿，穿着胶鞋，像往常一样上街买菜，理发补鞋子。街上和往常一样热闹。茶馆里的生意因为下雨而好了许多。我们小学也从没因为这而停课。 但是这一次，一切都不一样了。一个多月的雨造成了山体塌方阻塞了河道，上游的堤坝经年不修，被洪水切开了一个大口子。那天我们正在教室上课，广播突然响了：全体师生注意，请大家立即停课，立即停课，低年级同学到五楼集合，高年级同学到四楼集合。各班班主任组织好学生，马上行动，洪水就要来了。 洪水来了。 二十多分钟后，浩浩荡荡的洪水淹盖了庄稼田地，我们站在教学楼的四楼，看着水从四面很快涌了过来，慢慢地慢慢地越涨越高，越涨越高。操场那的花坛被水淹没，教学楼的周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黄色湖泊，上面漂着荷叶树枝，水中有大半截旗杆，红旗在风中嗤嗤作响。老师站在我们中间，像一棵白杨，我们这些小树苗围着他，看着这胆战心惊的场面，吓得不敢说话。有几个一年级的孩子吓得哭了出来。广播里校长说，大家一定要镇定，这是考验我们大家的时候了。每个人都要坚强勇敢。然后广播放出了歌，《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》，嘹亮的歌声传遍了整个学校。老师说，这洪水是长江来的，长江的堤太矮了，江水漫到我们这里来了。我们一下子全都怔住了，长江，长江，我在心里默念着。楼下的水竟然就是长江。有人大声说，这是长江啊，长江竟然跑到我们学校里来啦。我侧过头，看到人群中的杏子。她也看到了我，笑着对我说，上次老师在班上念你的作文啦，《记一个人》你好像写的是我哟，是不是啊？是不是啊？我很温柔善良吗？你是这样认为的吗？我一时说不出话来。 我们上小学的第一课就讲到了长江。老师说长江就在我们县城的不远处，但我们谁也都没看到长江。现在长江竟然就在楼下。一个孩子问，长江在哪？学生纷纷把目光投向老师，老师说在山的那边，翻过最远的那座山就可以看到长江。最远的那座山，在我们眼里只有一个隐约的轮廓。杏子大声说道，要是有船就好啦，我们就可以在上面划船了，楼下真像一片湖啊，杏子一说，大家一愣，都吵着说，是啊，是啊。真的像一片大湖呢，有一个孩子大声叫着说，像红湖，像红湖。我感觉滔滔的洪水突然变成了微波荡漾的湖，我们的教学楼变成了船，我们坐着大船游荡在湖面上。杏子说，我们唱首歌吧，就唱《让我们荡起双桨》，老实说，这个提议好。但这首歌一二年级的同学还没学，就跟着广播唱《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》，这首歌，谁都会。杏子说，好，她站直了身子，跟着广播的节奏起了头：鲜艳的红领巾飘荡在前胸…… 9. 杜牧有句诗，南朝四百八十寺，多少楼台烟雨中。我们县城的那座道观就建于南北朝梁武帝年间。 我家门后的那条河，叫沮河，小学三年级暑假，我曾经向那条河里扔了一把木剑。我时常会想起那把木剑，圆剑柄，长剑身，红缨吊坠。我时常想，如果它顺水一直漂的话，那支剑如今一定在一个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。很远很很远。 我猜应该在东海。 |
楼主2022-2-16 23:28:3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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