成年后,当我离开偏僻的家乡,进入城市,逐渐的结识来自各地,不同家庭的朋友,发现一个现象。
和我来自同一个县城,以及县城附近农村的孩子,仿佛更容易怕鬼,无论我们如何笃定的坚信唯物主义。
我们有勇气面对新的职业挑战,却怕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影子。
有的人坚信人死灯灭,坚信这是个物质世界,却会不敢进废弃的空屋。
可以一个人在陌生的环境里生存,却永远不敢看鬼片。
直到有一天,和我同样从小县城出来的一位朋友说:环境太重要了,你回想一下我们小时候,经常看到大街上,到了夜里就会有出殡的队伍在街上走。
县城里只有两三条大街,他们都要走遍,还在所经之处的路面上,点燃小火堆。
他们要么静悄悄的走,要么撕心裂肺的哭,还不断撒纸钱。
风一吹,燃烧的木材锯末和纸钱到处飞,经常飞到我们院子里,衣服上。
大街上隔三差五的有出殡的队伍,那么长,时间久了,人们能不信鬼神吗?心里能不怕吗?
这一想,也的确,回想起我的幼年,童年,青少年,那么长的岁月里,好像重复出现最多的,就是和死亡,鬼神有关的东西。
如果一个东西常常在你的生活中出现,就算你没准备接受它,时间久了,他也在你心里种下了种子。
以后当相关的事情出现时,心里的那些早已重复无数次的种子,就自己发芽生长,占据了思维,左右了感觉。
我的童年时期,是在一所小学校园里度过的。
那个年代,还没有这么多人贩子,四五岁的小朋友,就能几个一伙在校园里,周围的居民区的巷子里去玩,经常玩的忘记时间,深夜才回。
镇子很小,纵横一共只有四条大街。我生活的这所小学正好在镇子最西的边缘。
学校有两排平房,都是红砖青瓦。共二十多间,是教室和教师办公室。
校园的西北角有一个大土坑。我们一众小学生只敢站在坑沿往下面望,总是看到坑里砖头瓦块之间,有一些白森森的人骨。
是的,小时候在校园里玩耍的时候,经常用脚一踢,沙土下面都露出一截骨头来。
那个时候,在七八岁的小孩子群体里,有个流行的辟邪方法,看见人骨,就仰头向天吐三口唾沫,鬼就不敢近身了。
唾面自干。
每天仰天吐唾沫,要么就是拼命奔跑,用衣服不停拍打后背,因为老觉得后背跟着看不见的东西,冷气嗖嗖。
这样的氛围蔓延在所有的小朋友之间。
有一次,学校组织五年级的学生挖通东侧院墙下面排水的水渠,这样下雨后校园里就不会有积水了。
没想到,小学生的小胳膊腿挖了一个小时,就挖开了一个土坑,发现一堆散乱的人骨,赫然有很多头骨,一起集中埋在土层下面。
这些人骨好似人死后,集中埋在这里的,肢体全不相连,互相挤压扭曲抱团在一起。
小孩子们受了惊吓,纷纷逃跑了。
大人们说:这里以前可能是城外的一个乱葬岗。
的确,这是个北魏时期就有的古镇,人烟延续,一直到清、以及现在。城墙经历史的洗刷,还剩一点遗迹,在小学往东不远。
那我们所处的地点,是在一条古河的河床上,全是沙土,的确是城外。
校园里经常出现骨头,所以这个学校的学生们经常处于一种恐惧的心境中,我们不敢去的地方很多。
例如阴天时候的旱厕,西北角的大坑旁,某个放杂物的空房子等等。
有几个好事的学生,还经常告诉我们,那间里面漆黑的空房子里,有一架人骨。
我们趴在废弃的房子窗口,看不清里面,必然会有个女生一声尖叫,大家都气喘吁吁的逃走。
没人敢去验证。
校园里的人骨是挖不完的。
二十年后,2009年前后,雨水比较丰富,县城里接连下了几场大雨。
校园的沙土地蓄满了水。终于包容不下了,在低洼处形成了溪流,结果,就在一个教室门口的台阶下冲出了一具棺材。
经年长久,棺材的木板经雨水冲刷,马上破碎肢解,露出了里面的人骨。
皮肉已经化为无有,只剩一具白花花的骷髅,还有残留的看上去像是上个朝代的服饰碎片。
这个小学的校长和老师,以及我们这些常年住在家属区的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了。
当时我父亲刚刚做完开颅手术,伤口在后脑勺,恢复了一些时日后,他老摸着感觉自己的后脑勺有些凸起,而我母亲和我们兄妹没有。
听说,大雨冲出了一具人骨,早晨在校园里散步时,还特地去现场仔细观察了一番,回到家说:“那个人的后脑勺好像也没有凸起一块。”
无意中的幽默。
中午时,校长派人找了一个地方,重新安置了这具棺材。
当然,只要盖房子,挖地基就必然会遇到这种事,
我五岁的时候,我家里搬家,新的房子在校园的南墙处,原来是一片歪脖子的老树。我们需要自己挖地基,当时我只有五六岁。
搬进新房后,只记得父亲总是和旁人说,挖地基挖出来一具棺材,只剩下一具骷髅了,戴着一个瓜皮帽子,手指上还有戒指,被那些工人拿走了。
然后大人们给他重新安置了一个地方。
每到夜晚,父亲总是给我们讲起这个故事,还总是关掉灯,突然用手电筒从下往上照自己的脸,告诉我们,挖出棺材的地方,就在你现在坐的凳子下面。
我和哥哥太害怕了,赶紧看窗外,却又看到我家院墙外面的荒树林里,一个猫头鹰倒吊在树枝上,睁着蓝莹莹的圆眼睛,在黑暗的夜里,看着我家窗口的灯光。
在这样日积月累的重复情绪中,我们对鬼的恐惧深种于心。
校园的西墙处有一片树林,不是人工规划种的,可能是建校之初没有砍掉,因为那些树长的毫无章法。其中有一棵杨树,体型是其他树的两倍,格外粗壮,枝繁叶茂。
母亲说,可能那棵树地下有棺材吧,所以吸收了营养。
你看,我平时就是在这种语言氛围下的。
我上小学时,每天夜晚,总要带着铅笔和作业本,跟着母亲去她办公室加班。
结束后回家的路上,其实只有几百米远,却紧张的凝神闭气,觉得随时能遇到鬼。
鬼火已经屡见不鲜了,在黑暗中的蓝色火焰,一簇簇的,在学校西侧的那片小树林里若影若现。
我从小视力不好,好像总是不能定睛看清楚它们,它们飘忽不定,莹莹的有许多光芒,在树林里舞动。
我和母亲在校园的空旷处走着,母亲说:“鬼火,没事。”说完就继续往家的方向走了。
既然母亲说没事,我也顿时觉得浑身不冷了,充满了安全感,想起来书上说的,那是磷火,化学反应而已。
但有一次,却让我冒一身冷汗。
也是夜深时分,那晚月亮看不见,一片漆黑,我们没带手电。
小学生的我,跟在母亲后面,走近校园里一个足球门的时候,发现足球门下方有一大团黑色的影子一动不动,有一个成年人那么大,我看到了,以为是幻觉,不敢说话。
路过足球门时,发现母亲一直扭头看着那团影子,自言自语的说:“那是什么?”
原来她也看见了,说明不是幻觉。
我紧张的浑身冒倒刺,紧贴着母亲回家了。
第二天白天,我专门跑到足球门去看看,到底是什么造成了影子?发现什么都没有,那个足球门,连网都没有。
县城里有个公园,公园的中心是一座抗日烈士纪念碑。
这座汉白玉筑就的碑是县城里唯一一座像样的建筑,每天下午放学早,那时候又没有鸡娃,县城两座小学的学生们就去公园里玩。
重要的是,每天都有一个老爷爷坐在纪念碑的台阶上给小朋友们讲故事,我们都称呼他“讲故事爷爷”。
讲故事爷爷很享受被小孩子们围的密不透风的感觉,也很享受和小孩子一起坐在台阶上享受傍晚的感觉。
无论我任何时候去,他都坐在那里讲故事。
重点是,任何时候,讲的都是鬼故事。
我听过两次,太可怕了,听完仿佛是亲身经历,再回到我那处处能挖出人骨和棺材的小学校园的家里,简直鬼魂就跟在身后,一扭头就能看见。
好像人人都在讲鬼故事,任何时候我的父亲,都在给我和哥哥讲鬼故事。
没脚的女人,没下巴的幽魂,横着长的小白人,一直在舞蹈。
就在县城的那条小河旁边。
有时候在奶奶家睡觉,发现奶奶正在给我讲鬼故事,例如,不用开门,陌生女人就进了屋。
我长大后,发现父亲和奶奶真的信。
父亲每天早晨都要去奶奶家看看,因为奶奶常年寡居,现在已经老了。
父亲总是在上午回来后,带回他的见闻。
一次,奶奶说她昨夜没睡好,为什么呢?
对去看望她的父亲说,昨夜我爷爷回来了。
半夜里,奶奶被灶间的声响吵醒了,她听见火炕旁边的灶间,有非常吵闹的说话人声,有诉说,也有骂人,她打开灯用货铲拨弄了半天,吐了几口吐沫,才消停了。
第二次,父亲去看望奶奶,发现她正在整理放盘碗的柜子。
说是,昨夜我爷爷又回来了,半夜里柜子的盘碗全都自己乱动,还打碎了好几个。
我很奇怪,鬼故事不是逗小孩开心的吗?他们是当真的?两个大人之间特别严肃的谈的煞有其事?
这该怎么解释?
现在也没找到答案。他们坚持说是真的。
爱讲鬼故事,坚称自己看到了什么似乎成了大人和孩子们都有的风气。
我只看到过鬼火,没看到过别的什么东西。
但是常听鬼故事,又极度害怕的我哥,却坚称他有一些灵异的经历。我不清楚他是因为恐惧产生的幻觉,还是真有其事。
他在还没上学前班的时候,一年冬天的夜晚,家里人在看电视,他一个人出门去撒尿。
当时我们住着极其简陋的平房,没有院子,和其他人共用的一片门前空地。
空地上有个小土堆,这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就对着土堆撒尿,突然发现天上飘下一个白色透明的小人,和他一样高,站在他旁边也开始撒尿。
吓的我哥赶紧跑回家,趴在和他差不多高的窗台上望着外面,看到拿个白色小人尿完,自己又飘上天了。
他把他看到的告诉了大人,所有大人都不以为然,只告诉他看错了。
但他坚称自己就是看见了,直到大学毕业也坚称自己就是看见了。
但年近四十,他的记忆模糊了。一次又谈起小时候的经历,他说:“我模糊了,可能是幻觉吧。记不清了。”
果然时间是改变一切的利刃。
上高中时,县城的中学要求上夜自习,每晚十点左右下课。
我一个人骑自行车回家时,路上彻底没人,尤其走到地处县城边缘的这座小学附近。
从小到大的鬼故事修养在这个时候全都出来了。
我的双眼和全身触角都忙了起来,时刻关注着黑暗处是不是有影子。
偶尔出现的那个人先看有没有影子,因为鬼没影子。再看裤子下面有没有脚,因为鬼没脚,走近了再看此人有没有下巴。
哦,有下巴,送了一口气。有影子,有脚,有下巴,我遇到的是人。
夜晚的小学校园很奇特,我骑着自行车一通过铁质的校门,仿佛经过了一个结界,进入了异世界。
校园里的温度似乎都比外面低几度,空气中弥漫着透明的蓝色,除了天光和星辰,没有任何灯光。
太静了,我的自行车轴承里滚珠的声音都听得见。
透过诡异的蓝色空气,远处的树林里,总是有飘忽的蓝色焰火。
空无一人的校园里,健身器材那里的铁索梯子又总是会莫名抖索一下,响声穿破整个校园。
其实,上完夜自习的我们,见的更多的是,出殡的队伍。
此地的人们流行丧事大办,除了宴席,最重要的一个仪式,就是孝子们,各种亲戚,帮忙的朋友全部全身穿孝,列着很长的队伍,夜晚在大街上绕着县城走一圈。
他们举着幡,捧着黑白遗像,要么沉默,要么哭泣。
唢呐吹着悲怅的曲调,断断续续。
他们几步一叩首,在每个岔路口,十字路口都点一个小火堆,用滴了油的锯末做材料。
这样的小火堆能燃烧很久,如果被风吹散,也是带着火星继续燃烧,往往队伍已经走到另外一条街,这里的火堆还没有熄灭。
他们一边走,一边哭,一边扬手撒着纸钱。
黄色的纸钱外圆内方,仿佛冬日里的雪花,带着另外那个世界的寒气,落在大街上,水渠里,人们的房顶上,人家的门口。
空气中,全是锯末滴油燃烧后的味道,那个味道直接和死亡有关。
有时候还会吹到院子里,甚至吹到我们晚归的学生们的衣服上。
我们把这种仪式称为:叫夜。
县城居住的人不算少,任何一户人家有丧事,都会绕着县城仅有的几条街走一遍。
所以,这种场景及其频繁。
由于此地丧葬风俗隆重,也催生了很多手艺人。
看墓葬风水的,二则先生;做纸货的店铺。
我家附近不远的一条街,居然称为丧葬一条街,纸货店铺一家接着一家。
2020年我回去一看,丧葬服务居然比三十年前更加严重,我家门口的另外一条街居然也出现了好几家纸货店铺。
这个和外界隔离的县城,这三十年来,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着,而这里,却在迷信和愚昧中越陷越深了。
似乎像个思维封闭的人,既然已经和时代脱轨了,那不妨在自我认同中强化自己的认知围墙。
给自己筑起一圈铜墙铁壁,外面的人进不来,自己也不想出去。
干脆在愚昧和腐朽中疯狂。
在鬼魂气氛浓厚的环境中长大,怕鬼已经成了习惯。
常年后我们离开 自己的家乡,在城市中,于来自各地的,不同家庭的人们交朋友,聊天。
发现,的确,来自我家乡那个小县城的人们更容易怕鬼。
背井离乡,我们无论走到哪里,都带着早年井水的潮湿寒凉,雾气氤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