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年前,我是一位社会工作系的老师,虽然我主讲社会学理论,但也经常随同系里的老师去做一些社会实践和调研。
这个系的老师们都很朴实,也很纯粹善良。
大家都有历史,哲学,心理学等人文社科知识,所以对事物的理解都较有理性的温情。
由于有对社会,人生较高层次的理解,同事们之间沟通也往往能从较深,较高一处着笔。
即不计较琐碎尘烦,又能细腻入微的互相理解。
这么多年相处下来,虽然我已经离开了,却对系里的老师们深怀感激,思慕之情。
这是后话。
那年冬天,我们一行参观了本地山坳下的一家养老院。
那次调研,让我不禁心生伧寥之感,在这繁花似锦的世间,到底有多少黑暗艰难之处。
如果说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处河流,那么,
有的人是清澈透明的小溪,缓缓倒映岸边的花草与鱼虫;
有的人是波澜壮阔的大河,在广阔的天地高歌澎湃;
有的人,是一团污浊的池水,在极其逼仄的水坑里慢慢回旋,逐渐沤烂。
而有的人,渐渐干枯,徒生出一些秋冬的枯草干萍来。
那次见了那些老人,我甚至不能用现世的因果,时代的悲剧来理解他们,莫非,只有佛家的业报轮回,能解释这一切吗?
那是一个下午,呼和浩特冬天的下午极其干燥,西晒的阳光仿佛要烤出每个人脸上的油。
这家养老院位于市郊城乡结合部,阴山脚下的一个大院里。
养老院的负责人将铁门悠悠打开,院内全是平房。
这大概都是90年代的建筑了。
朝南的一溜平房格局很像学生宿舍,每间房都独立开着门和窗户,只是在门窗的前面,还有一条装了玻璃窗户的走廊。
正是下午阳光熙暖,老人们全都坐在窗户下和南墙下晒太阳,每个人的膝上都盖着一条毯子,花式各样,大概都用了数十年,颜色暗淡,破旧,起球。
我们系的老师女性居多,颇有社会关怀,和细腻的感知力。
当大家被养老院的负责人热情的引进门时,比较高兴,可转眼间,就被眼前这一幕转换了心情。
看不出哪里不对,老人们的用具虽然比较旧,但头发面目也算干净整齐。
只是,他们全都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。
也不是面无表情,仿佛是长期悲伤绝望后的麻木无感,明明是惨白的皮肤,却浑身透着寒冷的铁青之气,双眼仿佛什么都不看,或者在盯着眼前五厘米处的空气。
老人们坐在椅子上全都不动,静止的就像一只老龟,他们是在修炼龟息延年法吗?
我们一干人等进来,只带起门口的落叶,老人们毫无波澜。
负责人是个五十多的中年女性,走到一个老人面前,用手摸摸老人的脸说:"晒得暖洋洋的舒服吧,昨天睡觉怎么样呢?
老人就像服装店的人偶模特,被搓的动了两下就恢复了原来的姿势。
我们一众人等,都把刚进门时候的礼貌笑脸收敛了,都在震惊和稍微有些恐惧中,看着这些静止的老人。
负责人开始对我们介绍养老院的情况,平时老人的吃饭一天几顿,每天怎么搭配,食材都是从哪里采购的等。
卫生标准如何,听起来,仿佛把老人送到这里来是享福了。
负责人带着我们我们顺着走廊参观老人们的房间,第一间打扫的非常整洁,有沙发,有暖壶,有茶叶。
负责人说,我们不仅精心照顾老人的生活起居,也注重他们的精神生活,所以也给安排了会客区。
说完热情的和房间里的老人打招呼,可是那位坐在床上的老人却冷冰冰的并不回应。
我们又随着负责人去看老年活动室,我一直在东张西望,路过一间屋子的时候,发现有个老人皮肉白花花的躺在床上,歪着脑袋,声音嘶哑的招呼我们。
被子一半掉在地上,袒胸露乳。
老年人干煸而惨白的皮肤,松松垮垮的覆盖肉体,可这具肉体也很奇怪,肚子浮肿,脖颈却纤细。
她独自一人躺在房间里窗下的床上,艰难的抬起胳膊招呼我。
我走在老师队伍的最后面,就赶紧进去了,想替她盖盖被子,毕竟这是冬天。
可当我走进,听到老人嘶哑的声音说:"水,水,我要喝水。"
我赶紧找水,本来想找个杯子倒水,找了一下,发现对面柜子上,有个搪瓷缸子,里面有半缸子水,放着一根牛奶盒子上那种塑料吸管。
老人根本够不着。
我赶紧拿过来,发现老人起不来床,我把吸管放在老人嘴边,老人一把抓住吸管开始用力喝水,好像在抢夺什么。
我看的实在心痛,当时心想,我可不能让我的父母遭这样的罪,甚至我想照顾这位老人几天,当然我没那个能力,心中不免酸楚。
觉得人活着太苦了。
刚喝了两口,一个穿着护工服装的女性,急匆匆地跑进来,大声对我说:"不能给她喂水!"
我当时一惊,心想,是不是刚吃了什么药,或者老人有什么病,不能喝这个水?不禁有些悔恨不安,怀疑自己好心办坏事。
我就问护工:"为什么不能喂水。"
护工说:"一天只能喂几次,不能多喂。她喝了水一会就要尿,还得让我们抚着她去。"
卧槽,我当时想骂娘了,这是人间地狱吗?这是将一个瘫痪的老人放在这里等着渴死,让她自生自灭吗?
我把刚才拿走的吸管又放在老人嘴边,同行的老师们听到这边响声,都折返回来,进了这间屋子,带我们参观的负责人也只能回来。
老人这下才开始坦然的喝起来,没了刚才偷抢的急迫。
那一刻,我万箭穿心,眼泪涌来出来怎么也止不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