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两天在读秦晖老师的《田园诗与狂想曲——关中模式与前近代社会的再认识》。
读到一个有趣的小故事。
故事发生在新中国建国前的黑暗时期,那个时候恶霸地主横行,土改后经过“打地主,反恶霸”运动,以及成立了生产救灾委员会,才没有了。
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是一个恶霸。
在距离西安仅几十公里的临潼县,有个铁炉区。
铁炉区斜韩村有个农民,叫韩国璋,韩国璋家里很穷,只有7亩地。
但1935年起,世道比较乱,他就慢慢勾结当地土匪。逐渐的,韩国璋心狠手辣,心眼又活,居然就变成了当地一个地头蛇,无人敢惹。
1936年,他还参加了国民党的军队,搞了个西安军管区兵役视察员当。
有了军队背景,更加没人敢惹,反而有人来投靠他了,于是在家乡逐渐扩大了自己的势力。
最后,终于勾结黑社会和土匪武装,干起了暴利但沾满血腥的营生,贩毒。
贩毒分子历来遭受打击,他们在四年后就被通缉了,1941年就被警方逮捕了。
可惜此人有财有势,居然手眼通天,贿赂了上面之后,不仅被放了,还当了特务,回到乡里掌握了保安团。
当年可真是官匪一家,黑社会贩毒老大掌握乡里国民党保安团。相当于派出所所长是黑社会吧。
1945年他又被通缉,直接上山当土匪了。
可一年后,居然枪毙了一个小土匪下山邀功,就又当上了“县自卫总队”副队长。
再后来,又因为犯事被人告发,被押解到西安,没想到又打通了关节。
这回升官了,当了临潼县县警备团长。这是土匪当了公安局局长。
三进三出。
你能奈我何?老百姓估计心都凉了。
就这个混迹黑白两道的恶霸,在30年代末号称铁炉区的“铁炉王”,成了当地的土皇帝,因为他姓韩,人们甚至叫铁炉区是“韩国”。
这位土皇帝搜罗了周围各乡区的“五霸七雄”,大小爪牙无数,开始对铁炉区区的1万多人进行血腥统治。
说他是黑社会吧,他还是官;说他是白社会吧,他还是土匪。
黑白结合,官匪一家。
他们搞的像模像样,有炮楼,有公堂,有武装。
主要业务呢,是强奸,勒索,敲诈,抢劫,迫害,贩毒,无所不为。
这个人当土皇帝当了十年,十年之间,被勒死,绞死,打死,逼死的不下百人。
问题来了,他们怎么敛财呢?
按照我们的理解,想敛财首先敛土地,教科书上不是一直都说“打地主”么?
但事实不是,韩皇帝确实利用自己的权势,强占,榨取了不少地产。但是,他对这事根本没兴趣。
按照他们这帮统治者的权势,又经营了十年之久,只要有兴趣,在拥有近4万亩耕地的铁炉区,和周围还有10多万亩的耕地,他们完全可以成为千亩级的大地主。
但是他们偏偏没这么做,铁炉王韩国璋10年里,也只是把手里的7亩变成了78亩,在当地只是个小地主的级别。
这是为啥呢?
因为他们发现,只要有权,有没有地无所谓了。
别人地里生长出来的财富,我直接拿过来不是更轻松?
韩国璋一伙,已经把整个铁炉区近4万亩耕地和1万多人民都变成了满足他们兽性私欲的工具了。
他们以“公家”的身份,掌握了当地田粮征收和一切财务大权,通过“五霸七雄”和他们的爪牙,向人民私派粮款,敲诈勒索,强迫“献礼”,无偿劳役,加上私吞公款,武装贩毒,得到的财富远远比土地来的多。
别看他没土地,自己住在有炮楼的深宅大院中,而且在铁炉镇,临潼城,西安、渭南,富平等地都有大量房产。
手下人也很黑。
他手下的镇长韩炳森,说他剥削吧,他自己的土地上只有两个雇工。
但是,这位镇长一年搜刮的财物折成粮食有8238石,相当于从每个铁炉人身上刮去70多斤粮食。
1942年到1949年之间,他个人就杀了28人。
有这样的敛财方式,有这样的威福,这些恶霸哪里还愿意用心经营土地,当个地主呢?
所以其实,当时的老百姓,相对分土地打地主来说,更想反恶霸。
老百姓简直对恶霸恨之入骨。
所以当地的老百姓受的苦,不是以财产所有制关系为基础的阶级剥削,而是以人身依附关系即统治-服从的等级欺凌。
在关中,甚至普通人就不敢做地主,要是自己没点黑道和白道上的朋友,简直就做不成地主。
民国时代各种赋税非常多。在凤翔,一亩地的赋税已经占总产量的42%了。和地租率正好持平。要是踏踏实实的交税,二者相抵正好是零。
一年白干。全上交了。
在这种情况下,还想让自己挣到钱,唯一的办法就是,有门路,有权势,能把这些压力转嫁给无权无势的老百姓。
自己坐收渔利。
所以,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要是有几亩地,成了地主,就算他不给重税压垮,也会成为“五霸七雄”们鱼肉的对象。
根本弄不成,因为当时在伪政府里当乡镇长,保长的,很多人都是匪首。明官暗匪,老百姓怎么斗得过?
所以这就造成了,能一直当大地主的,一定有权有势。
但是真正有权有势的呢?不一定需要当地主。
没权没势的人,随时随地被收割,根本不可能积累起来财富。
在这种社会中,根本不存在私法关系中的权利主体的独立人格,也没有明确的私有财产的关系。
所以就,无权者无法积累,积累了也没用,保不齐哪天就没了。
有权者呢,又不需要积累,只要源源不断的收割就行。
所以当时的关中地区,就弥漫着一种躺平的气息,人们也没有竞争,努力的劲头了,今早有酒今朝醉,都在混日子。
人人都在拼命消费。
各种大吃大喝,吸大烟,吃完了粮食就借,普遍的穷人向富人借粮食。
人们积累无望,干脆不积累了,人们也没有创业的兴趣,都知道会被剥削。
所以当时的社会处处弥漫着严酷的等级压迫,同时又有一层温情脉脉的宗法面纱给大家催眠。
这种社会气氛抑制了市场机制和交换,最后就导致陕西农村在30-40年代越来越闭塞,落后,商品经济氛围竟然回退了。
人们竟然开始自给自足,以物换物了!
都不干了,干了也没用,落不在自己手里,结果大家就越来越穷了。
以至于新中国建立后,政府还得花费很大力气向农民“提倡劳动致富,生产发家,反对好吃懒做和穷光荣的思想”。
对铁炉王一干恶霸呢,全国解放后,在镇反活动中,以其罪恶昭著、民愤极大、缉拿归案。
被成功镇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