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年的时候,我妈说,你二舅家的那条狗死了,最通人性的那条。
我一惊,咋死的?
我妈说,平时舍不得喂,老吃剩下的猪食,过年给了点人的剩饭,受不了油水,就死了。
我决定给这条老狗写个传记。
狗其实不算老,有个八九岁。
用铁链拴着,拴铁链是给狗壮胆的。
有外人进来院子,狗会咧出尖牙冲着来人猛叫,似乎要不是铁链,他就能冲上去把人咬个稀巴碎。
但真要把铁链解开,狗就马上躲回窝里去了。所以村里人说“狗仗铁绳(四声)”。
铁链也是给人看的。
人们看见铁链,就觉得安全。即使狗叫的再凶,他们也敢从狗面前走过去,还鄙夷的对狗喊:
“你想咋!把你能的!”
但要是看见狗没拴着,就只敢躲在院门外喊主人,不敢进门了。
所以人和狗之间的关系,铁链很重要。铁链给了狗勇气,也给了人胆量。
没有铁链,双方都怂了。
院子里的猪不用拴。
猪每天想着吃猪食,跟在人屁股后面吃屎,找片泥潭打滚。
别的事猪不管。
人对猪很宽容,从来不要求他,冬天再冷也要抹黑爬起来喂猪。
我怀疑猪才是这个院子里的主人,人惦记猪的吃食,比惦记自己的吃食都上心。又剁,又煮,又搭配。
狗是猪的仆人,每次猪吃食时,院子里的鸡总想去抢一口,狗就在旁边帮猪赶鸡,让猪安心的吃。
狗这么有责任心?不是。
狗是想吃猪剩下的那一口,但狗不和猪抢,猪吃完走开了,狗才去吃。
所以人不专门给狗做饭。
不给狗吃也那么忠诚看家护院,为啥还要多给吃点?
狗用铁链拴,院子里的骡子用麻绳拴。
骡子有自己的事,它的骡生也不是为人活的,拴它,它也不挣,不拴,骡子也不跑。
但不知道什么时候,骡子就会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,慢悠悠的出了门。
绝对不是逃跑。
骡子没有方向,无迹可寻,人是追不回来的。它溜达够了,自己会回家。
有一次,二舅说骡子丢了三天了。
第三天夜里,人和猪和狗都睡了,连鸡也蓄眼了,却听到院子的铁门哗啦哗啦的响。
骡子就像出去参加完酒席的男人,回来后直接回自己的棚,不看人一眼,啥也不解释,啥也不交代。
人高兴坏了,赶紧给抓把黑豆,让骡子补补身体,怕把他累的不精神,没力气。
狗也因为人的高兴,直摇尾巴,围着人和骡子转圈。
猪睡的呼呼,好像和它没关系;
鸡噪噪一会,估计觉得这骡子事儿真多;
也许只有猫,那天夜里在某个房檐上,两眼绿光莹莹看着骡子,叹了一口气,为骡子惋惜。
猫有猫道,这足以彰显它在院子里的地位。
二舅家的土房子,门槛挺高,门阑挺低,我小时候老绊倒,长大后老碰头。
二舅也没说为我改个门。
但他就给猫,在灶台旁边的窗户边,开了个猫道。
猫道上挂着一块白白净净的羊皮,一做好猫就走了两趟。
我也想用猫道,发现只能出去一只胳膊,让二舅给我做个娟道,他根本不理我。
由此我断定,猫是神仙,所以二舅才把它和灶王爷爷放在一起。
在这家里,猫的待遇最好,有新鲜的肉都给猫割一块。
人不拴猫,每天听从猫的命令。
猫想喝水,人给倒水;猫想进仓房,人给开门;
冬天的夜里,猫从外面回来,带着一身寒气和雪水,想进被窝,人也给猫撩开被子。
猫想走就走,想来就来。
人不找猫,是觉得自己没资格。
猫怎么可能让人找到,除非猫自己愿意出现。
猫来了,人还得观察它想睡?还是想吃?
猫想睡炕头的时候,人也得挪挪屁股。
猫根本不把院子里的任何生灵放在眼里。
有时候故意逗逗狗,狗就很认真的和它打架,这时候,人总是呵斥狗,从来不管猫。
打的兴头上,猫总是突然就没兴趣,丢下狗就自己走了,弄得狗对着空气吼叫半天,顺着铁链窝在原地了。
我觉得猫看不起狗,她可能更欣赏猪。
这个院子里,每个生灵都有他们自己的事,谁也不鸟谁。
猫像个神仙,缥缈无踪,自在不羁,它从不鸟人,却最受人喜爱。
骡子很沉默,他帮人干农活总是心不在焉的,好像在惦记着什么事,那三天他在外面到底去拜访了谁,谁也不知道。
猪绝对有自己的一套哲学。
一年到头,人起早贪黑,大部分时间都在伺候他,但他并没有和人沟通的欲望。
每次睡着都流着口水,哼哼唧唧,估计梦里变成了老庄。
只有狗不一样。
狗的眼里只有人,每天只想着和人交流,而且愿意一直围着人转。
所以人对狗管的最多,让狗担起这个院子最大的责任。
丢东西怪狗,猪瘦了怪狗,和猫打架怪狗,就连夜里睡不好也怪狗。
狗对外人凶狠,所以必须用铁链随时拴着。
狗不下地,不用吃黑豆;不杀肉,不用照顾饮食;不耍脾气,可以随便对待。
所以村里的狗,个个骨瘦如柴,双眼如昏,刺毛打蛋。
好不容易过年,人吃剩点肉汤,喂了狗,狗还死了。
这是它作为肉食动物,吃的唯一一次该吃的食物,还成了它的送命饭。